文远知行创始人,破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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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36kr
中智行,曾被誉为“中国全域智能驾驶的希望”,因选择“车路协同”路线,商业化步履维艰,最终破产清算。其困境折射出自动驾驶行业从狂热到理性的全面转向。

南京深秋,冷雨淅沥。

中智行的办公区早已人去楼空,只剩零星散落的文件与沉寂的服务器机柜。两年前,这里还曾被誉为“中国全域智能驾驶的希望”,创始人王劲激情澎湃地向市场勾勒着“中国L4级自动驾驶率先量产”的蓝图。而如今,公司悄然启动破产清算,员工被欠薪数月,供应商款项无从追讨。

这一切,距离王劲——这位前百度自动驾驶事业部总经理、曾被誉为“中国自动驾驶开创者”的行业领袖——高调创立中智行,仅仅过去了五年。五年间,他从光环加身的科技明星,到给不起一笔区区1.5万的劳动制裁款而申请破产。高开低走的结局让人唏嘘不已。

这不仅是一家创业公司的失败,更是一个时代的残酷隐喻。

王劲与中智行起伏的背后,是中国自动驾驶行业从狂热到理性、从理想主义到商业现实的全面转向。融资窗口急速关闭、技术落地遥遥无期、政策法规步步谨慎,曾经被资本推向风口的“无人驾驶梦”,正在经历一场前所未有的生存压力测试。

当王劲这样的旗帜性人物都黯然退场,中国自动驾驶的故事,又将如何续写?

无财产、失联,明星企业因1.5万破产

在南京栖霞区法院所发布的一纸民事裁判文中,明确载明中智行所进入的是“破产清算”程序,而非许多陷入困境的企业通常选择的“破产重组”。

“破产清算”意味着企业走向彻底终结,与旨在重振的重组不同。该程序要求解散公司、变卖资产以清偿债务,未偿还部分通常予以豁免,公司经营随之终止。

一家曾估值数十亿元的自动驾驶明星企业,缘何沦落至如此境地?该文书揭示了中智行目前的真实状况:甚至已无力承担1.5万元的债务。

根据民事裁定书,事件起因于申请人与中智行于2024年11月27日在劳动仲裁委员会达成调解,约定中智行应在2025年4月20日前支付申请人1.5万元。然而,约定期过后经多次催讨仍未兑现。

申请人随后向法院申请强制执行,但因中智行始终未能付款,最终请求对其启动破产清算以偿还债务。

当然,法院并非仅因这1.5万元债务就作出“执转破”裁定。更为关键的是,后续审查显示,中智行所负债务远超该笔金额,债权人也不止一方,公司财务状况早已陷入深渊。

尽管民事裁定书未具体披露总体债务,但据天眼查等第三方平台信息,中智行作为历史被执行人,在合同纠纷、劳动争议等案件中涉及的执行总金额已超过4700万元,且多数案件仍处于“执行不能”的状态。

目前,申请执行的债权人已近十家,本次1.5万元的债务仅是其中金额最小的一例。

更令人意外的是,法院在上门执行时发现,中智行已不在注册地址经营,当前办公场所不明,企业处于失联状态。

鉴于此,南京栖霞法院认定,中智行涉及多起未能执行的案件,债务规模巨大、资产不足以清偿全部债务,且已无可供执行的财产,符合破产清算条件,依法自动转入“执转破”程序并正式受理。

值得关注的是,从时间线来看,早在去年8月首例被执行案件出现时,中智行的问题已初现端倪。

而在该执行文书披露前一个月,创始人王劲突然卸任公司法人,仅保留董事长职务。目前,接过法人职责的“张水生”已被限制消费,但其人公开信息甚少。

中智行以这样的方式退场,不禁令人感慨万千。

国内自动驾驶第一人的落幕

曾几何时,中智行也是自动驾驶领域备受瞩目的明星企业。该公司成立于2018年,注册资本达1.5亿元,致力于成为基于车路协同的自动驾驶技术提供商及出行服务运营商。

其创始人王劲堪称中国自动驾驶商业化进程中的第一代领军者。他曾任百度高级副总裁,并成为百度自动驾驶事业部的首任总经理,一度被外界誉为“百度无人车四大护法”之一。

王劲还曾被《福布斯》杂志评为推动中国人工智能革命的20位关键人物之一,有人称他为“国内自动驾驶的布道者”,甚至“中国自动驾驶第一人”。如今被称为“全球Robotaxi第一股”的文远知行,也与他渊源颇深。

早在80年代,王劲就先后在中国科技大学和中国科学院大学取得计算机专业学士和硕士学位,之后赴美深造,获得计算机博士学位,并曾在甲骨文、雅虎等科技巨头积累丰富经验。

2000年,王劲回国发展,先后担任阿里巴巴资深技术总监、eBay中国CTO、eBay中国研发中心总经理,以及Google中国工程研究院副院长。

2010年4月,他加入百度担任技术副总裁,据称是李彦宏亲自邀请,后晋升为高级副总裁。2015年12月,百度正式成立自动驾驶事业部,王劲成为该部门奠基人,麾下汇聚了包括彭军、楼天城在内的一流技术人才。

在当时公众对“自动驾驶”仍感陌生、L4级自动驾驶技术认知度极低的背景下,他率先提出“三年商用、五年量产”的目标,明确了百度研发L4技术的战略方向。此后,百度与宝马合作的自动驾驶车辆成功驶上北京五环,完成了国内首次覆盖城市、环路与高速的混合路况全自动驾驶测试。

2016年,自动驾驶成为资本风口,但百度却面临人才流失的挑战。王劲原计划推动该事业部独立融资以稳定团队,却在2017年陆奇加入百度并接管自动驾驶业务后,愿望落空。

2017年4月,王劲离开百度,怀揣对自动驾驶的雄心踏上创业之路,在硅谷创立L4级无人驾驶企业景驰科技——即文远知行的前身。

公司成立仅一个月就实现车辆路测,两个月后拿下加州自动驾驶路测牌照。原定1500万美元的首轮融资,最终超额募得5700万美元,并吸引了前百度自动驾驶事业部首席科学家韩旭等核心人才加入。

随后,王劲受国内地方政府邀请,计划于2018年将业务重心转回中国。然而就在事业起步、雄心勃勃之时,转折突然降临。

2017年底,百度对王劲提起诉讼,指控其与所创立的景驰科技侵犯商业秘密、违反竞业限制,并索赔5000万元,该案被称为“中国无人驾驶第一案”。

尽管百度最终因证据不足撤诉,但诉讼导致景驰内部剧烈动荡。为缓解压力,景驰董事会于2018年2月解除王劲职务,由韩旭接任CEO,其后公司更名为文远知行。

退出景驰后,王劲并未放弃,转而创立中智行并亲自担任董事长。但这又引发了文远知行对中智行及其本人的一系列诉讼,指控其侵犯商业秘密、商业诋毁及违约。最终,双方以和解收场。

尽管中智行并未因王劲的诉讼纠纷而停滞,但其最初所选择的路径,或许早已为今日的结局埋下伏笔。

倒在梦想实现前

当王劲创立中智行之初,他为公司选定了一个极具前瞻性、却也最终被验证为致命伤的战略方向。

在自动驾驶领域,主流技术路径大致可归为两类。

其一被称为“单车智能”,即聚焦于车辆本身的智能化。这种方式旨在通过搭载高性能传感器(如激光雷达、摄像头、毫米波雷达)和强大的车载计算平台,使汽车自主感知环境、决策行驶,相当于将每辆车打造成高度自主的“武林高手”。诸如特斯拉、Waymo,以及国内的文远知行、小马智行等企业,均以此为主攻方向。该路径的优势在于不依赖外部设施,技术成熟即可广泛落地,商业模式清晰——无论是卖车还是提供出行服务,都更容易实现商业化闭环。

然而,王劲为中智行选择的却是第二条路径——“车路协同”。这是一个更加宏大、也更依赖生态的构想。它并不只追求车本身的智能,更强调道路等基础设施的同步智能化。其核心思路是在道路、信号灯、路口等处广泛部署传感与通信单元,构建一个实时交互的交通信息网络。在这样的系统中,车辆可以提前获知信号灯变化、行人穿行等全局信息,如同具备“上帝视角”,既提升行车安全,也降低对单辆汽车传感器和算力的极致要求。从长远看,这的确代表了智慧交通的发展方向,也符合我国“新基建”的政策推动。

尽管愿景令人振奋,但对一家初创企业而言,这一路线显得异常艰难。“车路协同”的真正落地,并不取决于一家公司的技术能力,而是牵涉整个社会的基础设施升级——包括道路改造、设备铺设与网络覆盖,需要政府主导、投入巨资和漫长周期。正如某行业从业者所说:“每拓展一个城市,都意味着重建一套基础设施,成本之高、难度之大,令人望而却步。”

因此,中智行所面临的现实困境在于:他们虽手握先进的车载方案,却苦于没有配套的“智慧道路”作为支撑。这就像开发出一款顶尖5G手机,却只能运行在2G网络中,无法释放其真正潜能。

而在资本层面,投资人对回报周期和运营效率极为敏感。当选择“单车智能”的同行已在多个城市开展路测、推进商业化运营之时,中智行却仍处于等待政策与基建跟进的被动状态。缺乏可见进展与落地场景,持续消耗着资本的耐心。

没有新资金注入,加之自动驾驶本身是一项极度耗资的研发工程,企业每天都在承担高昂的运营成本。久而久之,资金链断裂几乎成为必然。

因此,当连1.5万元的员工赔偿都无力支付时,所反映的并非企业的吝啬,而是其资源已彻底枯竭。这家曾怀揣智慧交通梦想的明星企业,最终未能等到“智慧的路”全面铺开,就已倒在现实与理想的断层之中。

中智行的案例,也为所有致力于前沿科技的创业者敲响了警钟:再美好的技术愿景,也需一条能穿越现实生存压力的可行路径。

自动驾驶清算时刻

中智行的困境并非个例。

2025年,自动驾驶赛道寒潮涌动,多家曾风光一时的企业黯然离场。

估值一度超过90亿元的“清华系独角兽”清研微视已步入破产清算程序;获得过联想、小米投资的纵目科技,如今也在破产重整中挣扎求存;昔日“全球自动驾驶第一股”图森未来,最终未能逃脱从纳斯达克退市的命运。这些企业的相继折戟,标志着行业狂飙突进后的“清算时刻”已然来临。

纵观这些黯然退场的玩家,其失败原因呈现出多重共性。首技术路线的选择与商业化落地难易程度至关重要。

中智行所押注的“车路协同”路线,虽被长期看好,但短期商业化步履维艰。这套系统依赖大量路侧基础设施建设,需要政府部门深度参与推进公共基建、打通数据,并非单靠企业一己之力能够完成。这意味着进入每一个城市都需要重资本投入,“成本高到无法想象”,且难以快速复制推广。相比之下,“单车智能”路线因初期成本相对较低、不涉及复杂的基础设施和交通调度、落地速度更快,已成为当前行业的主流选择,并随着端到端技术的演进加速了商业化进程。

资本市场的风向转变是致命一击。

过去,资本或许能为一个美好的故事和远景买单,但如今,自动驾驶公司必须给出清晰的盈利时间表,才能说服投资人继续承受高昂的研发投入与持续的亏损。随着投资热潮退去,资本正从过去的概念追逐转向聚焦于那些拥有更明确商业化路径的头部企业,缺乏“自我造血”能力的公司自然被推向悬崖边缘。

此外,高昂的研发成本与漫长的回报构成了几乎所有自动驾驶企业难以逾越的鸿沟。

即便是目前业内领先的头部公司,如已上市的文远知行和小马智行,其财报也依然被巨额亏损所笼罩。这表明,整个行业仍处于投入期,大规模盈利的曙光尚未显现。

然而,中智行的崩塌并非行业的终章,而是一场结构性分化的开始。

活下来的企业正在摸索出各自的生存法则。降本增效、追求更经济的商业化落地成为共识。通过技术迭代优化硬件成本,例如4D毫米波雷达等关键传感器价格持续下探,以及探索更具性价比的解决方案,是活下去的基础。

聚焦特定场景,寻求突破是另一条出路。

不同于盲目追求通用L4自动驾驶,许多公司开始深耕垂直场景,例如港口无人重卡、无人环卫车、末端配送等。这些场景通常具有边界清晰、低速运行等特点,商业化落地难度相对较低,能更快看到回报。

出海寻找新市场已成为头部企业的重要战略。特别是中东、东南亚等地区,因其政策支持力度大、道路条件较好或市场需求旺盛,为中国自动驾驶企业提供了宝贵的商业化土壤。通过与Uber、Grab等国际出行平台合作,“借船出海”,中国企业正尝试将其技术应用于更广阔的全球市场。

最终,这场残酷的洗牌预示着中国自动驾驶行业正褪去泡沫,从技术驱动的狂热梦想,回归到商业本质的冷静考量。活下去的企业,无一不是在技术可行性、商业价值与成本控制之间找到了艰难的平衡。

未来的竞争,将不再是炫技式的算法比拼,而是对场景深度、运营效率和商业化耐力的综合考验。

自动驾驶的梦想依然美好,但实现它的道路,注定只有那些兼具技术实力、商业智慧和财务韧性的企业才能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