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氛围编程”可以说是今年最热最出圈的话题了。然而,从“用 LLM 快速拼装应用”爆红,到现在也不过才六个月,就明显开始“退潮”了。
最直观的体现,是全线产品的用户流量出现大幅下滑。
降幅最大的当属 Lovable,其流量在近几个月内从 3500 万掉到不足 2000 万,几乎砍半。其它几个明星产品也没好到哪里去,Bolt.new 下降了 27%,而 Vercel v0 自 5 月以来下降了 64%,Cursor、Replit、Devin 等平台也未能独善其身,唯一例外的是仍在依靠投放驱动的 Base44。
连 Bolt.new 的 CEO 也公开承认,“所有平台的用户流失率都非常高”,并表示当务之急是构建能留住用户的业务模式。
过去一年,行业经历了资本驱动的“超高速增长期”,公司估值与用户数同步飙升;然而当热度在短短几个月内迅速回落,我们或许正在见证一场真正的价值回归。

来自投资家 Chamath Palihapitiya 的分享
如果我们为当下的 AI 编程工具绘制一张谱系图,Lovable 无疑占据着一个标志性位置。它起步于 2023 年末的瑞典,以一句极简口号打动无数人:“描述你想要的,看着软件成真。”
从数据上看,它的增长近乎梦幻:第一年就宣称年化收入突破 1 亿美元,构建项目超 1000 万个;随后以 18 亿美元估值完成 A 轮融资,几周后市场传闻估值已飙到 40 亿,成为欧洲最火的 AI 项目之一。
随后,Bolt、Replit、V0 等产品趁势而起,共同掀起一波“自然语言开发”浪潮。
这一切背后,是一套精准击中人性弱点的营销叙事。 正如一些观察者所指出的,那种“几分钟克隆任何 App 然后开始赚钱”的视频大行其道,它们贩卖的并非技术,而是一种对“低投入 = 立刻赚钱”的财富想象、一种令人兴奋的“准事业”机会,也能让不懂代码的人得以“窥见一点编程的样子”。
不过,若论在专业开发者心目中,谁能代表“氛围编程”的原始体验,那无疑是 Claude Code。它不强调让你看清每一行代码,而是刻意把代码“藏”在后台,引导开发者专注于终端动态上,营造出一种“AI 正在替你干活”的沉浸体验,奠定了“交托任务 - 后台执行”的协作范式:Agent 像一个可以独立完成任务的“个体”,不是补几行代码,而是从接到任务开始自己规划、反复尝试,直到把事做完——包括生成甚至提交代码,人可以离开,Agent 还在继续干活。
与之相对,在 AI Coding 工具谱系里,GitHub Copilot 和 Cursor 则代表了另一条路径。它们更像严肃工程体系中的“AI 编程助手”,不追求一键生成完整应用,而是安静地嵌入现有工作流,负责补全、重构、写测试,把重复劳动交给 AI,而节奏与决策权始终保留在工程师手中。
这也就形成了两条分叉路径:一端是“异步 Agent 式的氛围编程”,另一端是“人主导的严肃工程协同”。后者明显更容易获得专业开发者的长期认可与付费订阅。
Lovable 所宣称的 3500 万月活,几乎逼近全球专业开发者总数的上限。全球开发者估算也就 4000 多万,按不同来源上限也就 4700 万。这本身就说明:其峰值用户并非程序员,而是那些“想成为开发者”、或希望“快速搞定开发”的圈外人——产品经理、学生、创作者……
GBOX.AI 创始人张海龙在回顾这一波浪潮时指出:“上半年那一轮 Vibe Coding 的火爆,本质上更像一场‘时尚单品’的流行。大家都去试了一下,但几乎没人续费到第二个月。”
这类面向 C 端的“氛围编程”产品,本质上面临的是需求刚性的问题。他将“专业摄影 - 手机摄影”与“编程 - 氛围编程”做类比并指出关键差异:人人都有拍照记录生活、分享生活的需求,但对普通人来说,写软件不符合人的基本诉求。
“有些东西是你门槛降到 0,他都不会用的,”他强调,“因为它不符合人的基本七情六欲。”
而支撑这场全民实验的,是数十亿美元的资本力量。 正如投资人 Theo 点出的残酷逻辑:“Lovable 之所以值几十亿美元,是因为像我这样的人投了钱;他们正用这些钱补贴算力、搭一个平台,让‘12 岁的我’们第一次能玩到‘酷酷的代码生成东西’。”但资本的游戏终有尽头,现实的用户留存才是试金石,这些用户“100 个里有 99 个会在觉得无聊时消失”。
面向专业开发者的氛围编程,情况则有所不同。张海龙认为,开发者没有需求刚性问题,AI 工具确实能提升效率,且开发者能为结果兜底。
然而他也点出一个残酷的现实:“这个故事同样也撑不起当前 Vibe Coding 的估值。”
更重要的是,战局正在升级。目前相对成功的 Claude Code 和 Cursor“实际上都在做自己的模型”。他特别提到,“Cursor 是被逼着走这条路,否则没有竞争力。”
“面向专业人群的,非常依赖模型,是大厂的生意。”他进一步判断:“全球面向 Developer 市场的最终竞争者不会超过 5 家。”创业公司中,唯一有机会的或许只有起步最早的 Cursor。当然,开源模型也可能占据一席之地,但这已不再是普通创业者能轻易参与的牌局。
从全球到国内,相似的剧情也在同步上演。
张海龙指出,“国内热度走高也是上半年的事儿,上半年所有的投资人都在问 Vibe Coding,这是当时市场的 FOMO。” 然而热潮来得快,去得也快,“到现在这个时间节点,主流投资人看起来都没有在看 Vibe Coding 的项目了。”
这种骤热骤冷的剧本并非个例。他以 MCP 为例指出,该概念也曾因社交网络热议引发投资人追逐,不少项目借此融资,“但事实上并没有产生长期、有价值的收入”。
就在流量持续下滑的背景下,社交媒体上对 Vibe Coding 的厌倦与反感也在迅速累积。Gary Marcus 等学者和评论者近期对 Vibe Coding 编程抛出了极端批评,Gary Marcus 甚至点了赞支持那条“真希望它赶紧消亡,它从一开始就是扯淡”的评论。这样的情绪在最近几个月里反复出现——在各种技术讨论中,都能感受到从从业者到普通用户,对“氛围编程”的耐心正在迅速消失。

但也有人坚持认为,这类工具仍然值得一个“梦想”。
投资人 Theo 就是典型代表。他坦言,他其实也并不赞成面向非开发者:“千万别把产品卖给‘准’用户,要卖给‘真正’的用户。这是我见过太多人踩过的坑。也因此,像 Cursor(我也投了)这类产品更可能穿越周期,而 Lovable 这类就更危险”。
即使如此,他仍选择下注——因为他相信这种工具能让更多人更早体验到“哦×,它居然跑起来了!”的那一瞬间。哪怕 99% 的人最终放弃,那 1% 也可能因此走得更远。“即便他们烧了几十亿美元,只是为了引来一小撮人——那也挺好。”在 Theo 看来,“从 Lovable 毕业”甚至可能是一条通往真正开发能力的路,就像 Flash、Roblox 曾启发过一代人一样。“哪怕它们最终会消亡。当然,如果不死就更好了,我也想把投资赚回来。”
真正的难题在于,实现这个梦想所需要的 Agent 基础设施,还停留在非常早期的阶段。无问芯穹联合创始人、CEO 夏立雪的判断相当直接:问题不在模型,而在工程体系。今天的 AI 编程过程更像“抽盲盒”,你把需求扔进去,系统给你一个结果,如果不太对,就得再试一次,甚至同时“抽”十次,从中选出最可用的。大众对“无代码编程”的期待是“用自然语言一步到位生成完整程序”,但现实是频繁迭代、不断试错,那么这对用户来说几乎等同于“挫败体验”。
这与我们有规划的研发迭代方式是完全不同的。没有稳定的调试环境,没有清晰的上下文,也缺乏真正可观测的过程。前端无法预览生成页面的样式,Agent 本身无法理解页面到底好看不好看,后端无法正确调用外部库,模型再聪明,也被困在一个劣质的开发环境里。
这就像招了一个天才程序员,却配了一个不会带人的 mentor——不给明确需求、不做过程监督,在压根不能够看到整个代码库、也没有真正的测试环境的条件下硬干活。最后做不出东西,并不是“天才”不行,而是基础设施本身成了 Agent 能不能真正投入生产的关键瓶颈。

因此,他认为第一步是建立“可观测性”和“可控性”:系统要能清晰展示每一步的变化和决策路径。就像程序员与产品经理协作时,不会简单地说“我改了一版,你再试试”,而是会说明“在 1.1 版本中新增了哪些功能”。
从这个角度看,这场 2025 年突然爆发的“大众涌入” Vibe Coding 浪潮,很可能是一场顺序错误的科技狂欢:技术体系尚未成熟,行业却过早许下了超出能力的承诺——至少对于 C 端非技术领域用户来说,确实如此。
如果把视角从行业热度拉回到更稳固的长期趋势,张海龙给出了一个颇为现实的判断:面向大众消费者的 Vibe Coding,最终可能只会收缩成类似建站工具或者无代码的小市场;真正具备长期价值的方向,多半与专业用户、成熟模型与大厂基础设施绑定更深。
但他也指出,如今已经融到钱的公司,“至少已经上了牌桌,总能找到别的东西做”,哪怕最终的赛道没有想象中那么大。
在他看来,一个值得关注的潜在方向是所谓的 “vibe working”。比如,把一批数据丢给 AI,让它直接整理出你要的结果,用户无需关心背后是写脚本、手工处理还是模型推理。至于今天这批做 vibe coding 的公司,未来能不能顺利切到 vibe working 这条线上?以及 vibe working 会不会最终也变成大厂才能玩的游戏?现在都还看不太清。
不过,Vibe Coding 的命运或许最能在企业环境中得到验证。
美团产品经理邹明远的分析非常直接:以目前这些产品的能力来看,很难支持一个完全不懂技术的用户做出生产级别的产品,但门槛确实被大幅拉低了。过去要达到“90 分能力”才能当程序员、开发生产级别的产品,而现在“60 分就能做出东西”。
同时,Vibe Coding 生成的应用本身也有很明确的“能力边界”。用它来开发一个高并发、业务逻辑复杂的超级应用,比如大厂 App,基本不现实。但是用户的需求不都是这种级别的产品,例如就是要开发一个 100 人使用的数据上报系统,这种级别的需求才是目前 Vibe Coding 发挥作用的地方。
现实情况是,当前的 AI Coding 工具在技术栈限制、运维与可观测性(监控、告警等)上依然存在明显短板,因此存量项目的迭代会受到约束;但另一方面,平台已经把一整套“初阶能力”打包好了——发布、域名、网络、版本管理、PV/UV 统计、动态扩缩容等等——这足以让企业中,让熟悉自身需求和场景的非技术员工,打造出一些简单的、有实际收益的作品。实际上,在 AI Coding 的帮助下,美团的非技术同学已经构建了 3000 个以上持续在使用的应用,这与 Lovable 式的“开放式自由生成”路径形成了鲜明对比。
从行业层面看,圈子里的人数本就有限,流量放缓是必然结果。但在流量下行的同时,“作品质量在提高”这一趋势也越来越明显。当早期的噪音和纯尝鲜用户离场,留下的,往往是真正在特定场景里用 Vibe Coding 解决问题的人,尤其是那些在企业内部被激发出来的新“开发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