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作家陈楸帆:在人机共生的前夜,我们要学会对抗性生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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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36kr
陈楸帆提出“科幻现实主义”,认为科技深度内嵌于社会结构。大模型之争回归算力和数据比拼,中国企业需提升基础研究。面对AI进化,人类需保持“对抗性”,企业需要“AI素养”的超级个体。

陈楸帆是科幻圈少见的“跨界者”。作为科幻作家,他被媒体誉为“中国的威廉·吉布森”,从关注电子垃圾议题的《荒潮》到与李开复合著、预演技术图景的《AI未来进行式》,获得全球华语科幻星云奖、中国科幻银河奖、世界奇幻科幻翻译奖等奖项。他还曾在谷歌、百度等科技巨头任职,在高校担任教职,这些经历塑造了他直视技术内核的冷峻视角。

坐在记者面前的他,温和内敛,语速平缓,乍看之下很难将他与笔下那些充满赛博异化的科幻场景联系起来。但随着对话深入,一种理性的热情与幽默便显露出来。谈及为何专注于“近未来”的叙事体系,他自嘲“缺乏刘慈欣那种宏远的视野”,因此更偏爱书写在有生之年就能被验证的未来场景。对他而言,这种与现实短兵相接的创作,甚至带有一种坐等被“啪啪打脸”的独特快感。

在他看来,在AI让一切变得“唾手可得”的时代,人类只有主动保留思考的艰难与肉身的痛感,才能守住某种不可替代性。

以下为核心要点:

1.“科幻现实主义”的生存状态正成为现实。

2.大模型之争最终回归到了算力和数据的比拼。这是一条护城河极深的赛道,中小创业者在巨头的阴影下,机会变得越来越稀缺。

3.对于企业来说,我们需要的是具备极高“AI素养”的超级个体。

4.在未来,人类可能会实现某种形式的“长生不老”,或者成为“数据生命”。

以下是陈楸帆的自述(经过删减整理):

我们正处在一个巨大的、非线性的历史转折点上。

“科幻现实主义”的生存状态正成为现实。科技不再仅仅是外在的工具,它已经深度内嵌在我们的生活里,你无法剥离掉技术去探讨任何人文或商业议题。而在这场人机共生的巨大变革前夜,唯有保持清醒的主体性,我们才能在技术的洪流中找到航向。

01

“科幻现实主义”

站在2026年的节点看AI,我们会发现一种典型的“阿马拉定律”效应:我们往往高估了技术的短期效应,却低估了它的长期影响。

十几年前,我提出过一个概念——“科幻现实主义”。因为传统的现实主义和所谓的新现实主义已经无法精准捕捉当下:媒介形式变了,科技已深度内嵌于我们的社会结构中。所以我说科幻才是真正的现实主义,因为它写的是正在发生或正在成型的现实。

我有过几段在谷歌、百度等科技公司的工作经历,这某种程度上塑造了我看待世界的方式。在“硅谷范儿”的语境里,我目睹了技术如何从后端代码变成前端改变亿万人的产品,也理解了科技巨头如何通过讲述跨越语言和文化的故事,构建起商业帝国。

两三年前,ChatGPT的横空出世曾让我们惊呼“未来已来”。那时充满了兴奋与恐慌,“套壳”应用也蜂拥而至。但今天我们看到的是更残酷的真相:大模型之争最终回归到了算力和数据的比拼。这是一条护城河极深的赛道,中小创业者在巨头的阴影下,机会变得越来越稀缺。

这很像我在小说里描绘的世界:资源向超级实体集中,数据甚至成为“生物电池”。如果一家公司控制了全球占据主导地位的AI大模型,它实际上就控制了人类获取信息、进行人机交互的接口。

在这个局面下,中国企业的位置在哪里?

我们在AI应用层、清洁能源和机器人领域,无疑是全球的领头羊。比如未来具身智能很可能会在中国率先大规模爆发,尤其是在养老看护等场景。但我们必须清醒地认识到,在基础研究和范式转换级别的创新上,我们依然处于追赶状态。当新的架构出现,我们还是在跟随、优化,真正的破局是何时能把这样的情况扭转过来。

02

保持“对抗性”

面对AI的指数级进化,焦虑是普遍的。从程序员到写作者,每个人都在问:我会不会被替代?

我自己从2017年就开始尝试用AI辅助写作,起初是简单的算法,后来是ChatGPT等工具。如果你给AI指令,它能给你生成无数看起来还不错的、四平八稳的文案,但这些东西是平庸的,是基于概率预测的最大公约数。

如果我们习惯了这种便利,人类的“精神肌肉”就会萎缩。因此作为一名作家和老师,我主张“对抗性写作”。就像健身对抗肌肉衰退一样,我们得刻意去训练自己的认知、思考和表达这些“精神肌肉”,来抵抗智能时代的自然退化。

在创作中,我会挑战、反问AI,甚至故意给它设置难题。我要做的是从生成的十个平庸创意中,敏锐地捕捉到那闪光的碎片,然后用我作为人类的经验、情感和审美去超越它,重组它。

教创意写作时,学生都会问能不能用AI?你禁止不了,也分辨不出来。所以,问题不该是“能不能”,而应该是“怎么用”和“为什么用”——用它来激发还是替代你的创造力?这是更根本的AI素养问题。再往下想,未来可能更棘手。当每个人都要像“总管”一样管理多个不同风格、功能的智能体时,我们的大脑未必适应得了,真有可能催生新的心理问题。所以说,教育是现在最需要赶紧做出改变的地方。

对于企业来说,我们需要的是具备极高“AI素养”的超级个体。甚至未来的公司形态可能会被解构,变成一系列“超级个体”的联盟,每个人身后都站着一队由他调度的智能体。

因此我们必须重新审视“具身性”的价值。AI可以模仿海明威的文风,甚至模仿陈楸帆写小说,但它写出来的东西往往缺乏灵魂。因为它没有身体,没有痛感,人类独特的感官体验、情感记忆和生命体验,是AI目前无法完全复制的。

未来的商业价值,或许也将更多地向这些不可替代的“具身体验”转移。比如咨询业可能会消亡,因为标准化的知识太容易被AI替代;但那些需要深度共情、人际博弈、独特审美的职业,反而会变得更加昂贵。保持“痛苦”的思考能力,或许是人类尊严的最后堡垒。

03

迎接未来

我相信AI将帮助我们突破人类中心主义的狭隘视角。比如,现在的科学家正在用AI去破译鲸鱼的语言,甚至试图与万物对话。如果有一天,我们能够理解这个星球上其他物种的智慧,我们对“智能”的理解也将被彻底重塑。

在未来,人类可能会实现某种形式的“长生不老”,或者成为“数据生命”。通过脑机接口,我们的意图可以直接转化为行动。这听起来很遥远,但在中国,脑机接口在医疗康复领域的落地速度可能会超出所有人的预期。那是个完全不同的世界,有可能在我们有生之年降临。

我们要思考的是,面对这种巨大的未知,我们该留下什么?

如果让我给100年后的未来寄送一个时间胶囊,我会选择用最原始的方式——手写,去抄写一部《道德经》。“手写”这一行为,代表了人类碳基生物的局限性、不可复制性和时间的沉淀。我想象着,未来的机器文明在发掘出这份手稿时,或许会试图去破译它,去重新理解什么是“人”,甚至试图去复原那个已经失落的人类文明。

问题在于如何讲述关于未来的故事。我最恐惧的未来场景,就是电影《机器人总动员》里的画面:人类变成了坐在飞行椅上的巨型婴儿,丧失了行动力,每天吸食着算法喂养的电子垃圾食品,完全丧失了主观能动性。我们要讲述的不应该是一个技术统治人类的冰冷未来,而是一个技术让人类变得更好、更自由,与万物互相理解、沟通的未来。

在我的短篇小说《神笔》结尾,有这样一句话:“我们以为自己在制造机器,实则是宇宙在借用人类的意识孕育新的自己。”技术与时代不停变幻,未来有无数种选择与分叉。那么这支用以选择未来的“神笔”,我们是把它懒惰地交给机器,还是紧紧握在人类自己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