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就看3年,具身智能一定算不过来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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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36kr
2025年前8个月具身智能赛道融资事件达138起,多家初创公司获亿元级融资,智元机器人等开启上市进程。具身智能核心是AI,多模态大模型等技术推动其发展。

在今年的创投市场里,“具身智能”的热度几乎是独一档的存在。

根据投中嘉川CVSource的统计,2025年前8个月具身智能赛道融资事件达到了138起,其中亿元以上规模的融资事件达到52起。仅在7月7日到13日这一周,就有6家具身智能的初创公司官宣了“亿元”级别以上的融资,分别是拿到近5亿元的星动纪元、拿到数亿元的云深处和跨维智能、拿到“亿元级”的小雨制造、超过1亿美元的星海图、完成1.22亿美元的它石智航。

除了初创公司融资,同一周,智元机器人收购了科创板上市公司上纬新材67%股份,开启了“借壳上市”的讨论,大有“具身智能第一股”的劲头。几天后,宇树科技正式开启上市辅导,“具身智能第一股”成为了一个具体的话题。

按照行业习惯,这些案例、这些新闻、这些数字称得上一个“周期”、一场“潮”了。

但如果继续深挖,你或许优先感受到的情绪是:“急”。因为上面提到的这些明星公司,普遍都在今年前8个月的时间里,完成了2轮及以上的融资,以至于他们的融资轮次都显得很抽象。例如它石智航在7月拿到的这笔轮融资的定位是“天使+轮”——不带加号的“天使轮”发生在2025年3月,当时他们以1.2亿美元的规模创造了“中国具身智能行业天使轮的最大融资额纪录”;星海图完成的是“A轮系列融资”中的“A4轮及A5轮战略融资”——这A轮系列融资从2025年初就已经启动,通稿称最新轮次估值较年初增长超3倍。

最新案例是智平方,2025年9月1日发布的新闻通稿显示,其半年内已敲定7轮融资,并且每轮融资的规模都能“达亿元”。

所以问题就来了,为什么具身智能会热到这种程度?是谁在“急”?这么多的钱涌入,主要用在哪一方面?投资人们的“账”,又是基于什么样的逻辑算出来的呢?我觉得有必要邀请身处一线,参与了这波现象级融资潮的投资人,好好聊聊。

对话嘉宾:2019年就开始投具身智能的、小苗朗程管理合伙人 方正浩

具身智能的核心是AI,不是机械

蒲凡:您的微信的头像是变形金刚。这让我想起,《大北窑14F》第一次关注具身智能在2023年,契机是人形机器人第一股优必选刚诞生,但那个时候我们担心 “人形机器人” 一词太生僻、影响流量,还特意用了《投资人现在可以投资变形金刚了》这个标题蹭热点。如今两年过去,形势完全不同,人形机器人已经不需要需蹭任何热点,这点特别令人感慨。

(浩哥的头像)

方正浩:我的头像是擎天柱,2022年就换成了这个头像。当时马斯克还没将他的人形机器人命名为Optimus(擎天柱的英文)。我换头像,正是因为非常看好机器人市场的未来机会。

蒲凡:那我们就从源头聊起。您刚才提到2022年就看好人形机器人赛道,2023年已开始投资具身智能。当时是什么契机,让您判断具身智能值得投资?毕竟 “喜欢” 和 “做成生意” 是两回事。

方正浩:核心契机是看到GPT-3.5和GPT-4的人工智能能力迭代。首先,在对话与人机交互层面,它们能提供远超上一代AI的用户体验——可以与人进行复杂、多轮且有逻辑的对话。而在上一代CNN(卷积神经网络)时代,NLP(自然语言处理)的多轮对话始终是难点,且只能依赖预先设置与编排。这意味着,机器人与人的交互能力将迎来大幅提升。

其次,得益于多模态大模型与强化学习技术的进步,机器人的运动能力显著增强;同时,随着多模态模型发展,机器人与物理世界的交互能力有望实现AI泛化。这与上一代机器人有本质区别——过去的机器人只能通过编程示教,在固定单一场景完成单一任务,而现在,机器人的场景适配能力开始逐步涌现。

所以,2022年底到2023年初这个时间点,核心是看到大模型技术的演进:既优化了人机交互体验,又突破了机器人的场景限制。人工智能是我们基金的核心投资方向,而AI改变现实物理世界的最终呈现形态,正是机器人——这也是我们2023年开始关注具身智能赛道的根本原因。

蒲凡:有意思,2023年的时候,市场讨论的那个关键词叫“人形机器人”,焦点集中在 “柔性”“双足还是八足”“能否变形” 这类话题。可您从一开始关注的就是具身智能,而非人形机器人。所以我也想进一步问,在您看来,人形机器人企业与具身智能企业的核心差异是什么?

方正浩:首先,人形机器人可定义为 “双足拟人形态机器人”,核心特点是双足结构与类人四肢。要知道,所有动物中,只有人类能以四个肢体支撑、双足直立行走,即便灵长类动物也无法做到。这类物理特性的优势在于,能最大程度兼容人类社会——人类社会的设施(如家具、工具)均按人类身高、肢体活动范围设计,无论地域、人种,规格差异都较小。

而“具身智能” 是舶来词,源自美国的 “Embodied AI”,中文译为 “具身智能”。从本质看,Embodied AI的核心仍是 “AI”,只是以 “具身”(物理载体)形式存在,即 “搭载在物理载体上的AI”。因此,它的核心驱动是人工智能,而非传统机器人的 “控制+遥控” 模式——AI才是这个赛道的关键变量。

换句话说,没有AI也能做出遥控的人形机器人,现在多数人形机器人本体厂商的产品仍附带遥控器。如果没有AI技术突破,这类遥控机器人的用途基本局限于展示(如参加机器人运动会、表演),无法解决实际问题。这也是我们从一开始投资具身智能的原因:我们认为AI才是赛道核心,而非机械结构

2019年的“自适应”,就有“具身智能”的影子

蒲凡:那小苗朗程的投资组合中,具身智能企业是大模型团队出身的多,还是机器人机械团队出身的多?

方正浩:AI背景的团队占比更高。即便涉及本体制造的企业,团队成员也包含机械与控制领域人才,但核心驱动仍聚焦AI,多数团队的核心竞争力在AI层面。

蒲凡:你们投资的第一家具身智能企业是?

方正浩:非夕机器人,2019年就投了。

(用机械臂剃胡子,就是力控的体现)

蒲凡:这么早?2019年听起来感觉像 “上个世纪” 的事了。

方正浩:是的。非夕早期主打自适应力控机械臂,核心优势有两点:一是力控技术,其团队能实现全球最精细颗粒度的力觉反馈控制;二是自适应能力,机械臂可根据不同环境现场学习、适配,减少人类示教与编程的工作量。其实,“自适应” 理念从一开始就具备如今具身智能所需的 “多场景泛化能力”。非夕AI团队负责人卢策吾教授(现任上海交大人工智能学院副院长、上海创智学院副院长),是斯坦福大学李飞飞教授的弟子。他作为非夕联合创始人,从创立之初就希望打造 “具备泛化能力的机械臂”,这与当下具身智能的核心逻辑是一致的。

然后在2023年,我们全年看了近100家具身智能与人形机器人团队,既有原本做机器狗的企业,也有新成立的团队,最终投资了穹彻智能、西湖机器人、松延动力三个项目。其中,穹彻智能由卢策吾教授领衔创立,与非夕一脉相承:目前非夕专注于自适应力控工业机械臂,穹彻智能则主攻通用型具身大脑。

蒲凡:感觉非夕延续了工业机器人的逻辑。

方正浩:没错,非夕的核心能力能解决其他工业机器人无法覆盖的场景。比如精密装配(如电脑板卡插装)、打磨等工序,这类工作需要熟练工的 “手眼配合”,还需感知操作过程中的 “手感”——其他机器人企业完全不具备这种能力,非夕是全球首家能覆盖这类场景的公司。

当时我们看好它,一是看到了AI自适应学习能力,二是看好力控技术,这两者让它能打开传统工业机器人无法进入的工业市场;同时,这类场景还需 “手眼脑协同”,既考验传感器技术,也依赖控制与 AI 能力,非夕在这些层面都有优势。

小野酱:假设在越南找一名装配工,月薪可能只需几千元,用具身智能解决这类问题,会不会显得 “成本过高”?

蒲凡:我也想补充问,非夕机器人在工厂的实际应用中,有没有数据能证明生产效率提升?提升幅度如何?目前它的营收规模是否已步入正轨?

方正浩:客观来说,当前机器人在复杂环境下处理复杂工作,节拍效率(单位时间完成工作量)仍低于熟练工。但你要知道,熟练工需轮三班上岗,而机器人不需要休息、饮水、吃东西,也不会因工作时长导致情绪问题或失误——机器人的核心优势是 “稳定性” 与 “持续作业能力”。所以,即便单节拍效率稍低,多数场景下,机器人的ROI已超过人类。

“成本”这件事要从长期趋势看:过去中国制造业的核心优势是 “人口红利+工程师红利”,尤其中低端制造业高度依赖人口红利。但现在,人口红利已逐渐消失,从很多数据中可以判断,未来十年国内多个领域将面临庞大的劳动力缺口,劳动力成本上升是不可逆趋势。这种情况在欧美早已发生,也是欧美重视机器人产业的根本原因,就是为了解决制造业空心化问题。

把工厂搬到越南、非洲、南美确实是一个阶段性的方案,但同时发生的另一件事是,机器人的能力(鲁棒性、可靠性、节拍效率)也在持续提升,成本还在不断下降。在规模化制造趋势下,机器人与人类的 “投资产出比” 差距会逐渐缩小,甚至反超,这也是不可逆的。

另外,欧美正推动制造业回流,中国如果想维持制造业优势,必须在机器人产业的 “技术能力” 与 “产业链话语权” 上建立优势,这是长期必然选择。

蒲凡:而且,中国有完整的配套设施与充足的工程师红利,足够强的供应链能支撑机器人稳定运行,足够丰富的工业场景也能让机器人快速落地,成本优势或许会很快显现?

小野酱:我的体感是还需要较长时间?之前参观过一家制药企业,他们的研发基地就有很多机械臂作业,但现场温度很高,且机械臂还是需要人工进行后续验证。未来可能会是 “机械臂主导作业+工程师团队监测” 的模式,与现在很多工厂的 “流水线+人工巡检” 模式相同。

方正浩:你说的场景,本质其实还是 “标准化场景的自动化”。如果制造业的来料稳定、工序标准化(无论是流程型制造还是离散型制造),其实早就能实现自动化,不需要具身智能,甚至无需机器人,一条自动化产线即可满足需求。比如食品饮料包装、预制菜装盒、塑封等场景,自动化已普及多年。

目前尚未实现自动化的场景,核心问题是 “来料非确定性”——比如快递分拣、制造业物料分拣与上下料,这类场景中,物料的形态、位置不固定,传统自动化手段与机器人无法完全覆盖。而这些 “非标准化工位”,正是具身智能能带来的增量市场,未来大部分这类工位有机会被机器人替代。

朱啸虎是典型的“实用主义派”

蒲凡:聊聊松延动力吧,它应该是你们被投企业中话题度最高的具身智能公司。“亦庄马拉松上的小矮个” 刷足了存在感,估值涨幅也很快。我看过他们的创始人采访,年初估值只有5亿人民币,参加机器人马拉松后涨到20亿。即便如此,投资人仍然纷至沓来。

松延动力还有个最亮眼的标签,那就是年初朱啸虎曾说 “正在批量退出人形机器人领域”,松延动力就是其中之一。

方正浩:我们在2023年松延动力天使轮阶段投资,当时估值约1亿元,如今估值已涨了二十倍。

蒲凡:我们很好奇的一点是,当时他退出,你内心是否有过动摇?而且朱啸虎 “批量退出” 代表了一部分共识 —— 不少投资人不看好具身智能的落地场景。你们恰恰反其道行之,2023年就看了100多家具身智能公司,内部是否有质疑声音?毕竟当时做这个决定并不容易。

方正浩:内部确实不是所有合伙人都高度认同具身智能。即便到2025年,机器人除了跑、跳,我们也能看到仍有很多技术难题未解决,2023年的机器人能力更是远不如现在。

我们投资松延动力,核心还是看好其创始团队的综合能力:创始人姜哲源是清华大学人工智能机器人方向得博士,也是星动纪元联合创始人,在四足与人形机器人领域有丰富的技术沉淀;团队其他核心成员,在机器人控制、强化学习、硬件研发等领域也有扎实功底。当时我们判断,他们能快速做出高质量产品并推向市场。最终结果也验证了这一点,松延动力在机器人马拉松中拿到第二、三名,是为数不多能完赛的团队。

蒲凡:朱啸虎提出 “批量退出人形机器人” 时,你们内部及松延动力团队的反应是什么?这个声音是否对你们产生了干扰?

方正浩:我对朱总这样的前辈很尊敬,但他的观点代表了 “实用主义派”——他们暂不相信技术进步能让机器人落地应用达到关键节点。

我们之所以坚定,核心就是基于刚才提到的两个不可逆趋势:一是劳动力市场长期缺口扩大,二是机器人 “能力提升 + 成本下降”。这两者会形成 “剪刀差”:一边是机器人能力持续增强、成本不断降低,另一边是人力成本持续上升。

前两年我们还做过一次调研,发现外卖行业中,00后骑手占比已明显提升;传统制造业里,年轻人不愿从事辛苦且需技术沉淀的工种,比如工地泥瓦匠多为 50 岁左右的70 后,80 后、90后几乎无人涉足。无论是低技术高体力场景,还是中高技术技工场景,劳动力缺口矛盾都很突出。我们肯定不能指望未来建筑工地上仍以六十多岁的工人为主力,也难以想象四五十岁的人仍是外卖行业主力。再加上目前出生人口形势不乐观,劳动力供给只会越来越紧张。

还有一方面因素在于,如果中国成功地跨越了中等收入陷阱、实现产业升级,那么多数行业的劳动力成本会从当前的1万多美金,逐步向3万到4万美金靠拢(虽达不到欧美水平,但会趋近东亚发达地区)。成本上升与劳动力缺口是必然趋势,而机器人技术进步与成本下降也是必然。

基于这些确定性,我们会持续坚定投资这个行业。

蒲凡:那你们认为松延动力的估值涨幅合理吗?是过快,还是偏保守?

方正浩:目前松延动力的订单规模,在人形机器人行业中处于第二名水平(保守说能进前三)。对比行业内其他竞争对手,它的估值其实是被低估的。

小野酱:松延动力的机器人尺寸普遍比市面上的小,比如不到一米,更像 “小孩”。你们投资的时候,他们就已经确定要做小尺寸机器人了吗?你们当时有没有对此提出疑问?还是说他们在你们的建议下,改进了产品设计?

方正浩:他们当时就明确要做小尺寸机器人,商业计划书中也有清晰规划。选择这个方向,核心基于两点:一是小尺寸机器人已能满足当下的多数应用场景,即便大尺寸机器人,当前能解决的问题与小机器人本质一致;二是小尺寸机器人在成本控制、高难度操作与控制实现上,比大尺寸机器人更易落地。这是一条更务实的产品路径,最终结果也符合我们与团队当时的预期。

小野酱:那你觉得他们有参加马拉松比赛的必要吗?我还记得那段那时间,网上流传着不少截图、二创视频,很多人觉得那场马拉松“像笑话”——很多机器人刚迈出第一步就停滞,有的因散热问题中途退出,还有的依赖遥控器,工程师需要一路跟着机器人跑。从行业角度看,这类比赛对行业有促进作用吗?

方正浩:其实挺好的,最起码有两点价值:一是普及公众认知。原本2025年春晚的宇树机器人表演,就让公众对人形机器人的认知大幅提升;而马拉松比赛让大家更清晰、客观地了解当前机器人的实际能力,这对行业长期良性发展有益。二是检验团队实力,真正有实力的团队能通过这类比赛获得市场认可。

这一轮抓不到牌,可能就直接出局了

蒲凡:这两年你们看了哪些项目?或者我换个问法:你们还像2023年那样高强度看具身智能项目吗?

方正浩:这两年我们的投资重点转向了具身智能上游环节,比如机器人零部件、传感器,以及AI能力尚未突破的技术拼图;对于本体与 “具身大脑” 领域,我们就主要是在被投企业里做追加了。

蒲凡:那我们纵向对比一下,2023年的具身智能企业,与现在的具身智能企业,最大差异是什么?

方正浩:客观来说,今年虽然也有大佬出来创业,但我觉得最有决心的创业者,还是2023年或者更早出来的。那时候资本趋势、行业需求、政策支持都没定,敢在那时候创业的团队,决心肯定更坚定。

蒲凡:那在你看来,2025年前八个月这波具身智能突然这么热,会不会有点急?从你的视角看,这波投资潮是创业公司推动得多,还是资本急着找项目投?

方正浩:我觉得是几方面原因凑一块儿了。第一,现在经济还在一个关键的转型期,好多行业的长期增长逻辑变了,境内企业内卷又严重,投资人怕错过新机会,这是最根本的(投资冲动),存量机会越来越少了。

第二,具身智能的远期市场空间太大了。要是未来机器人能降到合理价位,替代全球发达国家的蓝领、灰领甚至部分白领劳动力,能替代的人口得有几亿。按照这些人口平均薪酬3万到5万美元计算,远期市场空间至少十万亿美元打底。

第三才是政策支持,还有产业端企业的努力。这几点加起来,就把机器人行业推火了。

至于现状,肯定有阶段性泡沫,泡沫也是科技浪潮里少不了的。不过你说半年融7轮,明年还会不会这样?我觉得不会,接下来行业该进入平台期或者整顿期了,有些企业会慢慢分化,一、二梯队的差距会越来越大。

蒲凡:你刚才说的是资本视角,我想从企业视角问问。从你观察看,企业为啥短时间内愿意拿这么多钱?我看到有种说法,现在具身智能公司普遍不缺钱,那他们融资的冲动是啥?钱主要投到哪些方向?毕竟引进太多投资方,各家诉求不一样,后续处理起来会很复杂。

比如星海图和智平方,星海图A轮融到A6轮,拿了联想创投这种传统科技VC的钱,也拿了徐新今日资本这种消费VC的钱,还有亦庄机器人产业基金这种国家队的钱;智平方还拿了华熙生物这种跨赛道的产业方的钱。现在有些企业股东背景都十几二十家了,诉求特别复杂。

方正浩:首先,这个赛道周期很长,我们不觉得三五年内会有大量能赚钱的落地场景,所以现在还在 “抓牌” 阶段——这牌得打好几轮,现在才第一、第二个回合,抓不到足够大的牌,下一轮可能就下牌桌了,根本没资格继续玩。所以像你说的引入产业方、社会资本,本质都是抓牌,手里牌多,才能留在牌桌上。智元收购上纬新材,我觉得也是这个逻辑。

蒲凡:那企业抓牌之后,是赶紧往哪个方向投,还是先把牌留着?

小野酱:我觉得是等时机组合牌,比如这阶段适合出海就打海外牌,适合上市就打资本牌。多数企业可能只有个模糊的方向,没有绝对正确的目标。

方正浩:我也这么觉得。未来不确定性太多了,比如一两年内国际地缘政治、国内资本市场可能变,手里牌多,才能有腾挪空间,应对变化。

具身智能融资猛,因为创业者都是85后?

小野酱:我在想“具身智能”企业们现在这么积极的融资,会不会和创业者的年龄有关。以前中国资本市场刚起来的时候,创业者都是60后、70后,现在的主力是80后、90后、甚至00后。这波具身智能创业者动作都特别猛,前一波AI创业者动作也挺猛,他们的创业者也主要集中在85到95后。我就在思考,这一代人是不是比以前的创业者,在面对资本市场的时候更果断?

一个非常著名的例子是,李想早年创业,美团找了他好多次想投资,他都拒绝了,后来自己遇到困难才接受了投资。李想在访谈里回忆这段的时候还哭了,说以前看不上人家的钱,后来还得靠人家帮忙。但这波创业者,不管是 AI还是具身智能,都是先把愿意投的钱收下,以后再做取舍,思维和行动上是不是差挺多?

蒲凡:你说到点子上了,这可能就是2023年和现在具身智能创业公司最大的差异——对资本市场的利用热情和智慧,完全不是一个世代的。

方正浩:这个问题挺抽象的,我觉得可以这么看:偏短期落地的场景,中年人有优势;越是偏长远、诗和远方的场景,年轻人越有优势。年轻人迭代快,也不急着交答卷。中年创业者的优势是复制过去的经验,比如在TO B、高端装备制造这些领域。

不过其实也不用分60 后、70后,多数行业里,创始人 35 到 45 岁创业最有优势。就像朱啸虎以前说不投60后,现在大家可能会说不投70后、80后,道理是一样的。但年轻团队也有劣势,社会阅历不够,韧劲可能差些,前期犯错的概率也大,得客观看待他们的优缺点。

小野酱:所以像智元和它石智航,他们的组合好像更资本友好?负责研发的都是 85、95之间的年轻人,比如稚晖君,但背后实际控制人或管理者是35到45岁的行业老炮,比如它石智航是华为系的,有个大佬把控流程和进度。

蒲凡:我觉得这就是现在资本,尤其是泡沫时期最青睐的创业公司画像。

小野酱:对,这波创业者和公司结构跟以前完全不一样。我们前几天还盘点,2000到2010年中国创业者和资本市场啥样,2015、2018 年之后又啥样。一个最明显的差异是,现在的创业者都懂怎么融资募资,2000 到 2010 年的创业者,好多都不知道资本市场是啥。不过这么说,有点像TO VC的意思?

我希望被投企业们多拿钱,但不是多烧钱

蒲凡:TO VC也不是错,也是创业者的一种能力。但问题是,就像浩哥刚才说的,具身智能产业虽然有理论支撑,但现在估值基本靠市梦率,而市梦率又特别脆弱,现实面前啥梦想都没用。更何况GP终究是帮LP理财的,是做生意的。

所以我好奇的是估值涨这么快,你们会对趋势进行评估吗?投资组合里肯定有短期拿了很多钱、估值暴涨的,甚至接了不少泡沫,你们会慌吗?

方正浩:首先,我们布局早,目前账面上肯定是满意的。其次,要说遗憾,就是布局力度还不够大,2023年其实有更好的机会,当时应该更大胆地投。这是我的第一个心态。

至于慌不慌,核心是看我们投的企业能不能在抓牌阶段留在第一梯队,这是我们最关注的。

蒲凡:我插一句,你是希望投资组合里的企业赶紧抓牌,还是抵御泡沫诱惑?

方正浩:我觉得他们得赶紧抓牌——这一轮要是跟不上,没留在第一梯队,接下来行业波动的时候肯定会遇到麻烦。但这不是说让他们拿到钱就乱烧,现在烧钱不一定有实质效果。所以企业得有战略定位,钱要融,但融了之后做啥,怎么在下一阶段继续胜出,这才是他们要重点想的。

蒲凡:这是不是说,现在具身智能企业该拿钱,但拿钱之后投哪个方向还没定,具身智能不是靠钱堆就能成的产业?

方正浩:对,尤其在AI层面,现在最大的痛点是高通量高质量数据的采集——一部分靠仿真,一部分靠实际采集,但现在还没好的办法。这跟自动驾驶不一样,自动驾驶能在车身上直接采集数据,不用技术到95分、99分就能做;但机器人行业不行,没有好的采集方式,产品就没法广泛应用,行业不接受80分的产品大规模出货,所以烧钱解决不了这个核心问题

但对本体企业来说,(烧钱)维持高市场份额还是有战略意义的——本体有规模效应,产能一旦规模化,成本和综合优势就出来了。所以相对来说,做具身大脑、小脑和底层技术的公司,现阶段不用急着烧钱冲收入;做本体的企业,得努力抢占市场份额,这很重要。

蒲凡:我懂了,能不能这么总结:具身智能企业愿意多拿钱,是因为赛道有潜力,但哪个投入方向更划算、更可行还不确定,得验证。所以创业者首先要保证自己能活到答案出来的那一刻,是这意思吧?

方正浩:是。

如果只看“3年周期”,肯定算不过来账

蒲凡:作为一个“前辈”,我猜最近一段时间肯定会有很多准备涉足具身智能的投资人来请教你们。根据你的观察,他们现在最大的疑惑是啥?

方正浩:还是那些问题,啥时候能规模化落地,账能不能算过来。

蒲凡:你的算账逻辑是啥?

方正浩:首先,中短期场景里已经有能落地的了,比如科研展示——科学家买机器人做研究,有科研经费,也有发论文的刚需;还有展示场景,就算是遥控机器人,展示效果也不错,商家也愿意买。所以现在就算机器人能力弱,也有能商业化的场景了,这是中短期的。

如果你要说机器人本身的盈利能力,客观来说其实在未来的三年里,我觉得对于多数公司来说,要实现规模化的盈利是比较困难的,因为这要求他们能够有足够大的出货量。同时这个行业因为从第一天开始就已经进入了一个百家争鸣、相对比较卷的状态,所以在国内维持比较高的市场定价,赚取高毛利,也是不现实的。

也就是说,无论是想提高市场份额,还是通过规模化降本,还是去寻找差异化的PMF,或者前往对市场价格接受度更高的海外去获取份额,对于企业来说难度都很大。

所以中长期来看,还是算大账的逻辑。要是投资人想算账,我的观点是这个行业未来有万亿以上市场空间,会出十家以上千亿市值的公司,就看投资人怎么平衡赔率和胜率了

蒲凡:所以小苗朗程在2025年会更谨慎?

方正浩:会更谨慎。这个赛道接下来该进入分水岭阶段了,得更小心地选投资机会。当然,其实2023年我们也很谨慎,那一年看了快100支团队,最后就投了3家。但现在回头看,当时要是能投10家,短期账面可能都有10倍左右增长。不过我们还是相信,当时投的这3家,以后会成为机器人行业的生力军,大概率能胜出。

蒲凡:能不能具体说说,你们说的分水岭是啥意思?

方正浩:我觉得未来两年里,会有不少企业融不到资,又找不到商业化闭环的场景,最后可能掉队甚至没了。长期来看,这个行业最后能活下来几百家公司,在里面继续竞争。

蒲凡:那哪些核心因素能让初创企业在分水岭里活下来?

方正浩:第一看商业化表现,比如市场份额、出货量;第二看他们有没有独特优势,比如技术或能力上的长板。现在还没到看木桶短板的时候,大家更关注长板——长板可以是单点或多点技术优势,也可以是企业层面的优势。所以企业要在这些方面努力,投资人也可以从这两点判断。

小野酱:现在是不是已经形成了一些地区或高校的圈层?比如交大或者清华做得更好,或者某些城市形成了产业集群?

方正浩:做具身大脑的企业,基本只有北、上、深、杭这四个城市有机会。整机头部企业的研发总部也都在这四个城市,所以这四个城市会是机器人行业价值链的核心。

其次,从生产端看,过去在汽车零部件、3C 制造这些领域有积淀的城市,接下来在机器人生产、代工这些方面会有优势,能分走不少份额。

蒲凡:刚才还提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数字,2023年你们看了近100家具身智能企业,最后只投3家,筛选率3%。是什么因素让这3家脱颖而出,让你们愿意真金白银下注?

方正浩:核心还是看长板和创业决心。

蒲凡:“创业决心”这词太抽象了。

方正浩:其实也不抽象,比如创业的机会成本,还有为了创业能承担多大风险,不同团队差别很明显。

蒲凡:你是喜欢愿意承担高风险的,还是风险把控强的团队?

方正浩:我更倾向能游刃有余应对高风险的团队。

蒲凡:我想听听具体例子,比如徐新投星海图,一个打动她的细节就是看到联合创始人明明是学者,还愿意996加班,觉得这个团队了不起,就飞到苏州跟公司谈。浩哥你有没有类似的场景,从细节里看到团队的创业决心?

方正浩比如松延动力的创始人,为了创业从清华辍学了——他本来在读博士。同时他还放弃了其他机器人公司联合创始人的好待遇,这本身就说明他决心大。

还有我们投的西湖机器人,创始人是西湖大学的王东林教授。好多老师创业都是 “既要又要”,既要评帽子、搞教学、拿课题,又要搞企业、赚钱。但人的时间精力有限,想啥都要很难做出成绩。当时我们看到王教授创业决心很足,而且我们要求他个人给公司实缴不少资金,他毫不犹豫就同意了,这些都能看出团队的决心。

反过来,有些企业的创业者,刚创业、公司还没资源,就要求开几百万年薪,我们就会质疑他的创业动机。当然也因为这个,我们排除了一些后来成了融资明星的企业。

蒲凡:这么看,你好像特别喜欢对自己狠的创业者?

方正浩:可以这么说,我是个狼人。可能我自己就是这种价值观,所以更愿意相信有同样价值观的伙伴。

蒲凡:那你觉得这波创业潮还能持续多久?

方正浩:短期可能有波折,长期看好。至于波折啥时候来,我不想说唱空行业,但觉得可能一年内(就会来)

蒲凡:你觉得会是什么样的标志性事件让热度降下来?因为人无法想象自己没有经历过的事情,一定是看到一个血的教训之后,才忽然意识到要踩刹车。也许是订单不够,也许是出事故。当然希望别发生,但作为投资人,你有没有感知到可能的触发事件?

方正浩:我个人觉得,要是某些头部公司最后远不及预期,不管是中国的还是美国的,肯定会把冷风传到行业里来。

我们最早看到了机会,但也是最大的遗憾

方正浩:我说个赛道遗憾吧。我们是最早预见这个赛道机会的,但最大的失败是 “用茶杯接雨”——巴菲特说过,倾盆大雨下来的时候,要用浴缸接,别用茶杯。

我接触过众擎的天使轮、智元的A轮、宇树的B+轮、源络科技的天使轮、星海图的A轮、银河通用的天使+轮,现在好多耳熟能详的公司,当时都有投资机会,但我最后都没投。现在回头看,这是战略上的失败。明明这么早看到机会,最后只喝到点汤。甚至2023年,要是我去二级市场买一揽子具身智能股票,现在也赚翻了,但我没做

要是下次再遇到这样的机会,我肯定不会再犯这错了。

蒲凡:踏空比亏钱还难受,是吧?

方正浩:对,这是比较大的战略失误。当时要是投10家,首先我现在应该对赛道有非常系统的覆盖,因为我能很清楚地知道这10家企业他们到底在用什么样的供应商,什么样的供应链企业。或者再讲一句直白的话,如果我要去布局一个供应链端的企业,我完全可以带着10家的订单去谈对于我在行业接下来纵深和布局机会的延展是战略价值是非常大的。

而且如果这10家平均能有5-10倍回报,我一揽子退出就能回本,还能持有高比例股份,观察谁能笑到最后再加注,战略延伸性和容错空间都会大很多现在倒好,虽说不是起大早赶晚集,但也算是起大早赶早集,就买了两张馄饨皮,没包馅就回家了。

蒲凡:你的反思也很扣题,解释了为啥有的机构在具身智能里又投A又投B还投 ——就是想做到你说的,不仅在整机喝汤,还能沿着产业链一直喝。比如京东一天领投三家具身智能企业,看起来就很符合这逻辑。

方正浩:作为早期机构,当时我本来有机会以最低成本做到这一点。而且那时候跟企业老板识于微时,合作的深度和信任度肯定不一样。

蒲凡:这点特别关键,雪中送炭的情分不一样。

小野酱:就算京东领投三家,企业心里亲疏远近也不一样。对企业来说,京东可能是个背书符号,但早期投资人是陪他们度过困难的人,情谊更深。不过金融行业好就好在能做一辈子,巴菲特 50 岁才开始赚钱,你以后还有机会,下次风口按这个思路来就行。

蒲凡:所以最真挚的祝福,就是“长命百岁”!

小野酱:不停复盘不同周期的经历,其实挺有意思的,人生的快乐可能就在这儿。

方正浩:其实最开始蒲老师问我为啥用那头像,我还有个更狂妄的答案——你看我头像里的擎天柱,举着旗帜,周围不管比他高的、矮的、男的、女的,都在看他,我就是想当大哥,希望能成为第一名。

还有,我本科是学化学的,之所以做科技投资,最大的愿景是读大学时就有的——我就是希望以后能把自己改造成半机械化生物,然后移民火星。

蒲凡:你这思想跟《人类简史》的尤瓦尔・赫拉利一脉相承。他觉得人就是算法的结果,机器、手机都是人体的延伸,现在人其实已经是半机器人了,日常活动一半都靠机器,你就是想更进一步,变成终结者或者金刚狼。

方正浩:对,我小时候看变形金刚的衍生动画《猛兽侠》,里面的猩猩队长就是有机体和无机体结合的,我特别有共鸣。现在投资具身智能,一方面是看好技术进步,另一方面也是想切身参与进去,离年轻时的中二梦想近一点。

蒲凡:而且我之所以会问你算账的问题,就是因为我看到了你曾经写过的一篇文章,叫《为什么30岁前一定要疯狂赚钱》,里面全是算账,说要享受好生活,得在多少岁前赚够多少钱。我不知道你MBTI是啥,但肯定是个疯狂算账的人。

方正浩:那篇文章是我20岁写的,特别夸张,里面定的65岁财富目标是2100亿。现在看是有点不知天高地厚,但当时我就是这么想的——赚够钱就把自己改造成半机械化生物。这个想法一直没变,现在30多岁了,也没彻底放弃。

蒲凡:这么说回来,投好具身智能还真需要点中二之魂。